【回归】早起的鸟儿(情感小说)
一
初冬的下半夜,寒意渐浓,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酣睡中的城市和沉寂中的旷野。
隔壁有悉悉索索的响声,我知道林木起床了。他每天都这样早,他一直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。
这个林木呀,刚过半百,就须发皆白了,看起来像耄耋老翁,但干起活来还是一板一眼,毫不逊于年富力强的汉子。他独自住在煤炭公司家属院中的一间老瓦房里,吊在房梁上的那盏白炽灯渍满了污垢,投射出来的昏光既阴沉又忧郁,室内靠着东山墙有一铺松松垮垮的大床,占据了近半的面积,其它地方挤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,都东倒西歪着,似乎仍在瞌睡中,一把变了形的竹椅和一张永远也摆不平的小方桌杵在杂物正中,它们俩好像被惊醒了,睁开惺忪的眼睛,幽怨地看着主人。
靠着老瓦房的西山墙外,是用石棉瓦搭的半间厨房,里面一片黑黢黢、油腻腻,没有灯,它是仰仗开在山墙上的那扇圆窗透过去的昏光照明的,这是凿壁偷光的现代版。
一阵乒乒乓乓响,我知道林木开始捣鼓早饭了。不一会,又发出呼呼噜噜响,我知道他在大口大口地吞饭了。之后,他会猫着腰,觑着眼,检查那辆半旧的人力三轮车:踢踢轮胎,垂垂靠背,压压把手,抖抖座垫,晃晃轴承,扯扯雨布,捏捏双闸,转转轮盘……一切完好之后,他就灌一大壶白开水,挂在右手边的车帮子上——他习惯用右手取壶,时不时地给自己灌一口温白开。他不喜欢喝茶水,觉得苦涩,叶子还塞牙,况且茶也贵得要命,喝它既不解渴,更不管饿,只是作践钱。
一切准备妥当之后,他就掖紧旧夹袄,扎好黑腰带,戴上那顶少了帽檐的单帽,再狠狠地擤两把鼻涕,就出车了。
一阵唧唧呦呦的车轮声,碾碎了黎明前的寒寂。
林木现在去王老板的厂里干活,他总是在披星戴月中第一个到达。王老板给他分的任务是把一百袋煤疙瘩扛上汽车,并码放整齐。他一气呵成,不给自己留喘息的瞬间。如果说中间耽误了时间,那一定是身体发热后,脱帽子和解腰带两个动作浪费的几十秒。
干完王老板的活,天刚放亮。他顾不得欣赏晨曦的霞光,忙抹一把脸上的汗水,取过水壶,仰起头,嘴对嘴咕嘟咕嘟灌一通,一伸瘦长的脖子,打了个沉闷的水嗝,震响在清晨的寒凉中。
剩下的时间当然不能闲着,林木立刻骑车再出发,去张老板的工地运煤球。林木为了多赚一块钱的搬运费,上货时不用搬运工,自己动手把煤球一摞一摞地搬上三轮车,并码放整齐。两只污渍昭昭的手不自主地去抹额头的汗珠,污渍和着汗水涂满了脸,花哨得像京剧里的包公。
林木骑车一路穿街走巷,小心翼翼,把煤球运到指定地点。闸好车,撸起袖子,把货从车上搬下来,送进客户家里,并码放整齐。有的客户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累得满头大汗,心里过意不去,要上前帮他,可他坚决不让。他觉得拿了客户的钱,就该给人家尽心尽力地服务好,不能让人家动手。如果客户住在楼上,即使没有电梯,他也一层层爬楼梯,一趟趟把煤球背上楼,并码放整齐。如此一来,他会多出几身汗,不过他不在乎汗,他觉得汗就是自己大水壶里的水,有啥值得在乎的呢?圆满完成任务后,他又嘴对嘴灌一通温白开,打个沉闷的水嗝。人家邀他洗把脸,他不,怕弄脏人家的毛巾和脸盆。人家付钱的时候要给他加楼层钱,他却憨憨地笑笑,接着摇头,坚决不加钱。
我问他为啥要这样?他疑惑不解地反问我,帮个小忙,咋能收钱呢?
许多人觉得他憨透了,我也是。
他和张老板结运费的时候也主动把价格降得最低。
我问他为啥要这样?他说人家张老板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,他咋能不知道感恩呢?
哎,他是全城最“物美价廉”的运输小工——毋庸置疑。
要是两个老板的厂里都没有活,林木也舍不得让这一天瞎眼,他就买张老板的现货,走街串巷,吆喝着去售卖,这样既可以赚到差价,还能挣到运费。当然,货也有卖不掉的时候,张老板概不退货,他不得不把货拉回家,堆在那间已经拥挤不堪的小瓦房里,不仅一天白累,还占了本钱。不过,这货不腐烂,日后可以慢慢卖,只是要再次搬上搬下,多出几身臭汗。可他毫不在意,觉得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臭汗。
劳累一天的林木匆匆吃过晚饭,他并不像千千万万的上班族那样携家带眷地出去散步,或者宅在家里品着香茗,看着电视,唠唠嗑。他会再次检查车子,像早晨一样地仔细,在确定没有毛病之后,他便把那块脏兮兮的垫布拿掉,换上一块干干净净的绒垫。他还会把自己从头到脚冲洗一遍,那脏兮兮的脸又变回到蜡黄——露出了本来的模样。他然后换一套很旧但很干净的衣服,站在一块裂了两道缝的镜子前,正一下衣衫。这是他一天唯一的一次照镜子。
收拾完之后,他便骑着三轮车去街上逡巡,去车站徘徊,去码头乜斜,看到提着大包小包东张西望的人,就赶紧凑上前,先憨憨一笑,再点头哈腰地搭讪:“先生,要送吗?”他那先生的称呼很老旧,似乎有点京味,也许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。人家摇头,他会再憨憨一笑,补充道:“俺的车比出租车灵巧,可以钻胡同,把你送到家门口,运费随便给。俺还可以免费帮你搬东西,送到楼上也可以……”他这样的自我广告多数时候是瞎子点灯,因为人们很难相信还有这样的优惠和廉价,人们从他的猥琐中常常预判其背后可能有见不得人的欺骗和陷阱。不过,他并不失望,一直陪着笑脸,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不耐其烦地重复着广告。人家怒怼他,他还是回以憨笑。人家果断地去搭出租车了,他才讪讪地停下脚步,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,敛起憨笑,叹口气,扭转头,把期盼的目光移到别的行者身上。当真有人半信半疑地要尝试他的服务时,他就向人家鞠躬,赶忙帮人家提东西,扶人家上车,一路上陪着小心提醒人家转弯抹角时要坐稳。当他最终保质保量地兑现了自己的广告时,顾客十分满意,也颇为惊讶。
到了午夜,行人寥寥,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归于沉寂,昏昏的路灯倦得摇摇欲灭。林木慢吞吞地往家返,他干瘦的身板和单薄的车架混沌在一起,跋涉于一盏盏昏灯下,踽踽向前,那唧唧呦呦的车轮声有气无力,再也惊不醒酣睡人的甜梦。
第二天,林木还是早起的鸟儿,经年累月都如此。
林木的勤劳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,那些熬夜拼高考的莘莘学子、那些通宵干工作的狂人们,和他比都逊色不少,因为他们还有高考后的慵懒、完成任务后的闲暇。可是,勤劳大半辈子的他并没有因此赢得众人的尊重,人们对他除去叹惜就是叹息。年纪比他大的胡科长常摇头说:“林木这个糊涂蛋,注定要可怜一辈子。”和他同龄的黄老板也经常拿他说事: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他呀……该。”比他年轻的人呢,也不喊他林叔,异口同声地呼他“林木的”。
这是咋回事呢?
二
这林木呀,来自穷乡僻壤,他娘是地地道道的村妇,没踩过学屋门,“扫除文盲”时扫到了她,才认识如“林”字“木”字之类的几个笔画简单的字,像“树”字“森”字就分辨不清了。她给儿子取名“木”字,为的就是好认又好写,至于是否寄予这“木”将来长成参天大树、成为栋梁之才,就难说了。
林木的爹叫林壮苗,人个不高,长得紧凑结实,有点“壮”的味道,但这壮苗最终并没有长得挺拔魁伟,显然矬了苗。他凭着一身的劲疙瘩,在县城的煤炭公司干临时工。他不仅在单位干活不惜力,散工后有谁家要帮忙,只要知会一声,他便火速赶到,使出全身的劲疙瘩,保质保量地完成要帮的忙。
大家都对他的帮助很满意,不久,这林壮苗就被大家称为林满意了。
石主任家的重活脏活总要麻烦林满意,他也总是有求必应。有人说他是石主任的亲戚,其实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;有人说他巴结领导,其实也不是。清洁工杨大爷腿脚不好,光棍一条,无权也无势,杨大爷家所有的重活都是这林满意包干的,分文不取,茶水都不喝一口。诸如此类的小事,常发生在林满意身上,大家有目共睹。
林满意每年都要给石主任家掏下水道,把淤塞的污垢一桶一桶地舀出来,再一推车一推车运往垃圾池。那下水道内的腥臊之气令人作呕,这林满意不戴防护面罩,被熏得鼻子眼泪往下流,且咳嗽不止,但他依然挺得住。掏完之后,还把下水道冲洗一遍,有缺损之处也给补好。这样的服务就是专业人员也做不到。有一次,他被呛得发蒙,摔了一跤,磕得头破血流,就用卫生纸捂着头,待了几分钟,等卫生纸沾在头上之后便止了血,又接着干。在保质保量地干完之后,才去卫生室清理伤口。
后来因感染发烧几天,可他没有请过一天假。
石主任的老婆知道后,大为感动,要石主任想方设法给林满意转正。
其实每年都有转正名额,只是关系户太多,总分不过来。石主任眯着小眼睛,熏着大中华,品着铁观音,窝在躺椅中,在心里慢慢地掂量来掂量去,给这些急于转正的人们严格排队,其排队原则是:礼金第一,背景第二,亲疏第三。这个队伍中当然没有林满意的名号。老婆啰嗦多了,石主任的脑子里便对熟视无睹的林满意有了模糊的印象,只是这印象还浅表,达不到排在队列中的程度。不过,石主任再遇林满意时会不由自主地多看这家伙几眼,他觉得这家伙额头的那块离离疤痕硕大无比,总在熠熠闪光,像是在向他哭诉,向他哀求,向他幽怨。他心里不自主地会生出丝丝的怜悯,对林满意的印象便慢慢清晰了些许。随着清晰度的与日俱增,甚而挥之不去,石主任的内心便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自我压迫感,促使他不得不加了一条原则:憨实第四。
石主任在犹豫中反复,在反复中犹豫,又过了悠悠两年,他内心的压迫感越聚越沉,实在让他难受至极时,他才下狠心给林满意抠个名额。
石主任有一天召见林满意,一字一顿地告诉他:“这个名额来之不易,我向领导汇报多次都没通过,后来我哀求说你是我至亲,领导才松口。为这事,我逢年过节少不了去烧香拜佛。”
林满意听着这一字千钧的话,惊呆了,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也不敢看石主任威严的脸,他浑身发烫,喘着粗气,额头的那块离离疤痕泛着阵阵红晕。好一会,他才回过神来,给石主任深深鞠躬——差一点就要跪倒了。
林满意一晚上辗转反侧,想了许久许久,在东方泛白时才弄明白:当前最急切的事就是把石主任拜佛的亏空补上。
第二天晚上,林满意又彻夜不眠,想了许久许久,在东方泛白时也没有弄明白:是送钱好呢,还是送东西好呢?这应该都是行贿,行贿是违法的,违法的事情自己怎么能做呢?可是,不做又咋能把石主任的亏空补上呢?补不上,那转正的名额还牢稳吗?
第三天,备受煎熬的他决定送东西——这样显得亲切些,好像与违法也远一些。他掏空了腰包,从不借钱的他还东挪西借了许多,进了他从不进的名烟名酒店,买了他从不买的名烟名酒,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偷偷地敲开了石主任家的门。
石主任一脸严肃,上纲上线地批评了他,最后愤然地去了书房,不理他。石夫人一脸怒气地接待了他,不停地向他宣扬着石主任一直以来为人的正派、正义和正气,要他打听打听石主任受过谁的礼,他这样做就是给石主任抹黑。石夫人说累了,就呷一口茶,叹一口气,正色强调下不为例。一直站着的林满意连连点头,两股战战,脊背发汗。最后,石夫人起身,和颜悦色地送他,笑吟吟地说欢迎他常来。
在公示转正名额时,大家看到“林壮苗”三个字,虽颇为意外,但内心皆能认可,当看到其他名字时,无不骂骂咧咧。
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,我父亲看情况不对劲,就抓住最后的机会,办了病退,让我接了班。林满意看我来上班,不明就里的他惊讶地问我:“你爸病得不轻吗?在哪家医院?俺要去看看老大哥。”
我告诉爸后,爸默不做声。
爸后来领林满意也走了病退这条捷径,让林木接了班。他对我爸千恩万谢,还给我爸买了名烟名酒,可都被我爸送了回去。我爸说他玷污了兄弟情。他愣怔一会之后,向我爸鞠躬,我爸一把扶直了他。
我从此认识了林木。
林木上班第一天,爹只叮嘱他一句话:“卖力气准有饭吃。”这好像是爹对漫长人生的总结,也是对儿子的谆谆训诫,还是世界上最简短的岗前培训。
林木笔直地站着,浑身冒汗,坚定地点点头。
林木在公司里的煤球厂制作煤球,经他手做的煤球个个周吴郑王,从没有缺边的瞎眼的松腰的。他干工作闷不做声,脚手干净利落且永不停歇,更无迟到早退等违规现象。周围的同事天天叽叽喳喳、有说有笑,扯着天南海北的奇闻,可没有谁和林木言语,大家好像把他当作了会呼吸的机器。
他上厕所都屁颠屁颠地跑步前进,生怕耽误了时间。那些晃晃悠悠去厕所的同事都向他翻白眼,那些在男厕所里要熏一根烟的男人们更是对他吹胡子瞪眼睛,那些在女厕所里拉呱家长里短的女人们听到隔壁男厕里的跑步声,就知道是林木到了,都会指桑骂槐地叽喳一通。林木总是低着头,只当没看见,没听见,抓紧撒尿,完事后立马扭头屁颠屁颠地往回跑。
儿童癫痫病治疗方子是什么